第九章 我们都坦诚吧-《我在天南,望不到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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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南方水里的游鱼,痴痴望着天空,却走不出去;你是北方天上的飞鸟,一直飞翔在天空,影子落在我的心里。我知道我们之间很难有交集,但我也坚信,总有一个时候,我从水里探出头,你恰好在空中往下张望。只相视一眼,你就会懂的吧?会的吧……01

    在家里待了三天,我都没有见到张季北。我无聊翻看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时,看到了妈妈的照片,我忽然想起了张季北的母亲。我是不是应该买点东西去看望她一次?

    想到什么做什么,这大概是我除了没用在张季北身上的另一个优点吧?

    周六在去医院的公交车上,我抱着一个果篮,揪着一颗心打电话给张季北。

    “喂?”

    他一出声,我就快速按下了录音键。

    “我是南瑾。”我底气不足。

    说来可笑,当年高中毕业后,我利用暑假挣钱买了这部手机,就是看中它的音质好。存了他的电话号码,还想着录下他的声音,可这几年来跟他通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知道是你。”他突然开口。

    “呃?你怎么知道?”我愣了,假装镇定地问。

    他避而不答,问:“有没有吃早餐?”

    “嗯,吃了。你在医院?”我试探地问,还没做好直接面对他和他母亲的心理准备。

    他说:“没有,电台今天有个访谈节目,我晚上七点才会去医院。”

    我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那你先忙。”

    他笑了笑:“那我先挂了,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好,拜拜。”我挂断电话,仔细地想着等下该说什么话,用什么表情。

    张季北的母亲一直住在市六医院,很好找,提及张季北的名字,护士叫我去301病房。

    来到301房门前,我深呼吸,脸上带笑地推门进去。

    “伯母,您好。”看到背对着我坐在轮椅上,正低头忙活什么的人,我轻声打招呼。

    对面的人转过身来,我眼前一亮。张季北的母亲披着一件雪白的坎肩,里面是一件大红旗袍,脖子上挂着一块墨绿色的翡翠,鬓角白了的头发挽成一个云髻,插着一根檀木钗,手上的纯白围巾已经织了一半。人到中年,她还是这般美丽精致。

    我好像明白了张季北为何那般优秀。

    看到我,她未施粉黛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是小北的朋友?”

    “是,我是他朋友南瑾。伯母,您真美。”我微笑着说。这句话是真心的。我放下果篮,局促地站在她面前。

    “你就是南南?”张伯母放下手中的毛线团,上下打量着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美什么,老啦。我每次这样打扮,季北还老说我穿得少,会冻着。照我看,女人爱美,和生不生病没关系。”

    我看到她腿上的厚毛毯滑了下来,连忙过去蹲下身帮她掖好。

    张伯母握住我的手,笑道:“坐,陪我这个老太婆说说话。”

    “哪里老,您不老,您让我们这些后辈自叹不如。”我蹙眉,蹲在张伯母跟前。

    “嘴真甜。对了,你看我这记性,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没有名贵的茶叶,给你泡杯玫瑰花茶,好不好?”说着,张伯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准备推着轮椅去烧水泡茶。

    我连忙扶住她的肩膀,拦住她:“没事没事,我不喝,您这样热情,我受宠若惊。”

    “那就喝杯白开水,天冷暖暖胃。”张伯母将轮椅回正,执意倒了一杯水,亲切地递到我手里,指着桌旁的椅子,“来这儿坐,那样蹲着难受。”

    “好,谢谢您。”我起身走到她旁边的椅子那儿,挨着她坐下。

    张伯母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看了我半晌,悠悠地笑道:“我儿子好眼光……”

    “什么?”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得脸发烫,看着张伯母,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南南,伯母想跟你说些小秘密。”张伯母不管我的窘态,捂嘴笑起来。

    她微微眯着眼睛,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您说,我听着。”

    我望着她笑起来显露出鱼尾纹的眼角,她的声音如清泉,细细流进我的耳中。

    “我家小北啊,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在他八岁时,我跟他爸爸离了婚,他爸爸抛下我们娘俩去了美国发展事业。他一开始还会吵着问爸爸去哪儿了,后来他看到自己每次一问,我就抹眼泪,便再也没问过。他读书很用功,从小学起就是班长,每次拿了第一名回家就来逗我开心。”

    张伯母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她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光彩,我不敢打断她。

    “上初中后,他开始长身体,‘噌噌’地像竹子拔节似的,蹿到了一米七几,人也越长越帅,喜欢他的女孩子哟……”张伯母笑了笑,看向我。

    我被她看得有点尴尬。

    她移开目光,接着说:“这孩子还想瞒着我,就是怕我怪他。我给他整理房间,常常从垃圾桶翻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情书。我起先还纳闷他怎么不扔到外面的垃圾桶里,直到有一天我出门倒垃圾,碰到几个女孩子,你猜怎么着,她们守在我家门前截他。季北一见到她们,躲得比兔子还快。”

    “后来呢?”我轻笑起来,可以想象到他当时的狼狈和尴尬。

    “后来啊……”张伯母盯着我,眼睛里泛起温润的水雾,抓着我的手紧了紧,“他上高中后,和我的交流越来越少,而我因为劳累过度,身体慢慢垮了。小北上大学后,我一直住院。绮雯是个好姑娘,始终帮衬着我们。我知道她对季北打心眼里好。南南,你别怪我,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曾经是希望过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的。可是,小北告诉我他心里有人了,他接受不了绮雯。”

    张伯母侧着身子,垂着眼帘,眼泪忽然从眼角流下来:“有一天他闷在房间里三天没出来,我担心他,撬开门发现他蹲在角落,发着39℃的高烧,啤酒瓶堆了一地。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他一直说他害怕,说他做得不够好,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心想,这孩子是被人误会了,或者是被什么打击了吧?他那般性子,不是喝了酒,怎么会在人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他那个性子……”

    我的心里也酸涩不已。

    张伯母慈爱地笑着,抚摸着我的头发,说:“这孩子心里苦,我这个当妈的知道。那次生病之后,他突然变得异常敏感,常常发呆。有一天他看完一部电影,竟忽然趴在电脑键盘上泣不成声。你知道他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我声音更咽,还是极力笑着:“说什么了?”

    “他说,也许他就是生活中的阿飞,是一只孤独的无脚鸟,感情对他是一件奢侈的事,在这人世间遇见一段缘分,让他既渴望又害怕。他就像匆匆掠过天空的飞鸟,注定只能经过许多人的生命,无法停留。他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他不能累,他不允许自己累……”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泪流满面。

    “伯母……您觉得他活得累吗?”我轻轻地叫着她,红了眼眶。

    张伯母看向窗外,那里空无一物:“累,怎么不累呢?在我面前他总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可是好几次晚上我醒来,看到他背对我,在隔间里忙工作。我不敢过去,怕吵着他。我盯着那灯光,它一直亮着,亮到后半夜。后来我摸出了规律,早早就上床睡觉,假装睡着,这样他就能安心忙自己的事了。”

    “南南,伯母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了,但是我能感觉得出,小北的反常、喜悦、悲伤都跟你有关。那段时间我担心他,趁他睡着了,看他的手机,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张伯母望向我的目光中有一丝恳求,“他长这么大,我没见他对哪个女孩子上过心,可是他手机中装满了你的语音、你唱的歌、你画的漫画。后来我问他,他才断断续续告诉我你和他的事,我也才知道你。”

    “你们啊……”她凄然一笑,望着我,满脸苦涩,“明明相互在乎,为什么这般折磨呢?如果是因为我这个多病之人,那我岂不成了罪人?我是罪人,我明白的……”

    “不是这样的,不怪您……”我握住她的双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怪我自己……”

    张伯母脸庞带泪望着我,声音里有一丝乞求的意味:“南南,小北他傻,一直守着你,守着你的梦,不敢羁绊你,不敢成为你的负担,所以我想让你陪陪他,好吗?”

    我没力气说话,挣扎着起身:“屋里真闷……我去阳台透透气。”

    说完,我背对着她抹了抹眼角,然后回头一笑,在她理解的目光中,静静地退出,掩上阳台的门。

    站在阳台上,我急促地大口喘着气,刻意压下去的酸涩情绪一时间全部涌出,在心里发酵,乱糟糟搅作一团。

    我什么都弄清楚了。我弄清楚了我不明白的,我弄清楚了他承受的一切。

    如果这就是等待的理由,我愿意。

    我抱着胳膊蹲下去,自言自语:“感情啊……不就是等吗?我等得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心情平复,我才慢慢站起来,看着周围,直到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我靠在栏杆上,安静得出奇。

    我看着空旷辽阔的远方,听着风呼呼地吹过耳旁,心如雪融。

    02

    从医院回来后,我一直在家里画漫画。回忆着这三年多的时光,我的心中感慨万千。

    我记不起当年迷恋上他的心情,卑微?欣喜?惶恐?那个时候,他还是我的神,我从不知道神其实和普通人一样,会怕,会累,也会痛。

    眼前的电脑屏幕上,连载漫画已经接近结尾——碧蓝浩瀚的大海边,飞鸟和游鱼都疲倦了,停在海滩边。

    飞鸟落在一艘破旧的帆船上,望着水中羞涩的游鱼,问它:“游鱼,你在怕什么呀?”

    “怕你啊。”游鱼摇动着尾巴,在浅水里游来游去,“鱼儿离开水,会死的。”

    飞鸟感到奇怪:“鸟儿离开天空,也会死的。但是如果我们都害怕的话,会永远错过吧?”

    最后一格画面,飞鸟的嘴和游鱼的唇隔着水面触碰到一起。

    连我都不知道它们的结局是什么——是游鱼上了岸,飞鸟下了地,皆大欢喜;还是游鱼回到海底,飞鸟重新飞向天空,各得其所。

    在微博连载的漫画全部画完,出版社征得我的同意,在三个月后出了单行本。意外的是,单行本很受读者追捧,一个月后加印了三万册,甚至有商家联系我去签售会。

    周三下午一点,我下车后,在川御大厦前停下来,乘电梯上了十八楼,来到签售会的贵宾休息室。

    签售正式启动是在下午两点,相比一开始收到通知时的激动、欣喜,现在到了这里,我反而心如止水。工作人员送来一杯咖啡后离开了,我还在出神,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南南,恭喜你。”笑声中,他的手扶上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见顾洺抱着几个麦克风站在我面前。他今天穿得很正式,裁剪合身的黑色燕尾服,笔挺的白色衬衫,领口别了一个米黄色的蝴蝶结,皮鞋锃亮,身上还有淡淡的古龙水香味,头发用发蜡梳到脑后,整个人精神无比。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他弹了下我的脑门,笑道:“看傻了啊,我太帅,居然迷得你魂不守舍了?”

    我站起来,朝他做出“请”的手势,忍住笑:“顾先生,感谢你来我的签售会,坐。”

    “哎哟,出名了就是不一样。好好好,我坐我坐。看来我得抓紧拍马屁,以后就指望你给我送钱了。”顾洺一屁股坐在真皮沙发上,兴奋地说,“祝你的《天南地北》大卖。”

    “就开始拍马屁了?”我惊诧地问。

    “呵呵……”顾洺笑起来,站起身钻进茶水间,“等会儿,我接杯水。”

    我打量着休息室内悬挂着的《天南地北》部分放大的插画,好半天不见茶水间里有动静,便奇怪地走进去看。

    顾洺侧对着我,接好的水放在茶几上,正皱眉翻看着我的漫画书。由于是签售会,会场到处都摆放着宣传海报和样书,茶水间也不例外。

    我轻轻喊了顾洺一声,他没有听见。他仿佛陷进了自己的思绪中,正在思忖着什么。我走到他面前,眨眨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顾洺?”

    顾洺明显一愣,然后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思索几秒,看了看我,修长的手指压在摊开的书页上,轻声说道:“这个追逐的故事……是关于你和他。”

    他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我看向他右手放的地方,素色的扉页上,中间用对称花纹圈起来的文字,是书籍出版前,我特意要求出版社编辑加上的一段话——我是南方水里的游鱼,痴痴望着天空,却走不出去;你是北方天上的飞鸟,一直飞翔在天空,影子落在我的心里。我知道我们之间很难有交集,但我也坚信,总有一个时候,我从水里探出头,你恰好在空中往下张望。只相视一眼,你就会懂的吧?会的吧……扉页右下方,还有我的限量版亲笔签名:南方游鱼。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缓缓抬头,眼神里透着愧疚:“顾洺,我……”

    “你很好,很优秀,很棒。”顾洺笑着看着我,用肯定的语气打断我的话。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端起已经渐冷的白开水,丢下一句“继续加油”,便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寂寥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他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我的心思他也不是不懂。

    可是为什么就这样了呢?

    顾洺,如果我坚定地告诉你,我会不顾一切地为了张季北等待下去,你是不是就能收心,去往更辽阔的地方?

    我默默俯身,将静静摊开的扉页合了起来。

    两点整,会场闪烁的灯光里,顾洺端着酒杯摇晃着酒精含量不高的红酒,老气横秋地帮我向一些大公司拉客户、树口碑、推广书籍。

    我正襟危坐,面露微笑,对着慕名前来的读者点头问候,和他们拍照留念,一只手拿着笔签名签到快作废,脸部肌肉也很快僵硬了。好不容易熬了半个小时,原本热闹的会场里人越来越多。

    我看到唾沫几乎说干的顾洺正和一个腆着啤酒肚的大老板称兄道弟聊得火热。

    门口两个久违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其中一个打扮得跟清新的百合花一样,另一个温和浅笑,他们一前一后拨开人群,径直来到我面前。

    “大作家,我要签名。”路绮雯双手捧着我的书,郑重地递到我面前,笑容很复杂,“你的签售会,我应该来支持的,所以你也不能不给面子。”

    过去发生的事情像是烟消云散了一般。

    我抬起头,半抬着的手臂酸痛不已,我笑了笑:“绮雯,谢谢你来捧场。”

    我接过她手中的书,洋洋洒洒地写起来。不同的是,我给读者签的是“南方游鱼”,给路绮雯签的是“南瑾”。

    路绮雯说:“我们好像很长时间没聚到一起了,你现在名气响亮,以后我恐怕都找不到机会跟你讲话。出了社会,和在学校不同,围着转的重心也不同了。”

    “不会。”我将签好的书放回她手里,看着她疑惑不解的目光,昂起头轻轻呼了一口气,“你想找我,随时都可以,不会因为时间改变。”

    路绮雯讪讪地看着我,没有再说话。

    “介不介意也给我签个名?”张季北偏头看向我,将一本摊开的书放到我笔下,声音很真诚,“粉丝是作者的上帝。”

    我看着他,嘴角勾起自信的微笑:“当然可以,我的荣幸。”

    我写完那一刻,他笑了,我仰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明亮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

    我也笑了,生命里那高耸坚固的冰墙,整个冬天的漫天寒意,仿佛因为这一笑全都消失殆尽了。

    “你还没给我这个免费苦力签呢。”顾洺望向这边,将手中还剩一半的红酒放到桌上,同样递过来一本书。

    我故意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写下我的名字,在顾洺哀怨的目光中,站起来拍拍他的臂膀,安慰道:“丑是丑了点,但是你的比别人的笔画都多,你这里我写的是正楷,其他人我签的是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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