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宁安府 1912,民国元年,壬子宁安府-《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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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头去,程璧君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傅兰君决定离开宁安回湖北老家。

    她的家原本就不在宁安,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父亲和姨娘客死宁安,已经停棺三年,是时候扶灵回乡安葬了。

    宁安是个伤心地,多留无益,如程璧君所说的那样,即使为了孩子好,为了自己好,也该离开了。

    回到故乡去,平静度过这一生,就当宁安是个梦,从未爱过,从未恨过,从未做过人家妻子,从未做过人家母亲。

    她把要走的消息透露给阿蓓知道,阿蓓虽万分不舍,但也只好对她道珍重。

    学校那边的教职已经辞去,接下来就要收拾行李、雇船……应付种种琐事,傅兰君忙得不可开交,她一心只想回乡,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再为政局做无谓的思考。

    她只知道,革命党和袁世凯好像又要闹僵了,北大又在闹学潮,湖北又在闹革命……

    等到一切安排妥善了,她回了一趟凤鸣山上。

    山上有太多牵绊,父亲和姨娘的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需要随船回南,山上和山脚下分别有齐云山和南嘉木的坟,走之前需要祭拜一下……还有,山上有一样东西,上次离开时,她忘了带走。

    和白鹿庵的尼姑们说好了抬走棺木的日子,又去祭拜了两座坟,她慢慢走到了别院。

    自从她下山后别院已无人烟,柴扉久扣,推开来,满园子疯长的野玫瑰,傅兰君迈过荒草和野玫瑰,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

    房子本就要人气来供养,这几近荒芜的房子,因为缺乏人气而显得暗淡枯朽,床上用手一抹,手指上便是一层浅灰。傅兰君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她想到的竟不是在山上幽禁的那一年惨淡光阴,而是那一年和顾灵毓一起在这床上的耳鬓厮磨甜言蜜语,冬天里日头正盛,他坐在床上剪窗花,盘着腿,她趴在床头托腮看他,嘲笑他像个坐在炕头的东北老农民,顾灵毓眉毛一挑:“有我这么英俊的东北老农民吗?”

    他扔下剪刀和她在床上扑腾,红纸花飞了一床一地,阳光一照,眼睛里满世界都是喜气洋洋的红。

    太阳的光辉渐渐暗下去,傅兰君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她的手刚拉住抽屉上的铁环,就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一道熟悉的影子映在地上。

    飞快地把抽屉往里一推,傅兰君的心里不禁有些遗憾,她是回山上拿那支竹箫的,上次想要拿走时,顾灵毓突然出现打断了她,这次竟又重演这一幕。

    或许,她跟这支竹箫就没有缘分,注定了她要了无牵挂地离开宁安。

    对于她在这里这件事,顾灵毓似乎并不感觉意外,他脸上毫无惊讶之色,沉默着朝她走过来停在她的面前。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里,傅兰君有些心慌,她解释说:“来山上看看云山大哥。”

    顾灵毓没有回答,凝视着她,过了许久才开口:“听说你要离开宁安了。”

    他知道这件事情并不奇怪,她已经向学校提交了辞呈,或许是哪个多嘴的人把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

    傅兰君点点头:“是,过几天就走。”

    顾灵毓没有说话,半晌,他对她发出质问,声音几近沙哑:“你对宁安,就没有丝毫留恋?你连雪儿也不留恋?”

    傅兰君猛地抬起头,顾灵毓的目光柔和下来:“他乳名叫雪儿,大名顾凌寒。”

    雪儿……是为了纪念丙午年那场大雪吗?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

    感受到了她的动摇,顾灵毓向前逼近一步:“你不爱我,所以你不顾念我。可是他呢,他是你的儿子,你怀胎十月所生,你真的忍心弃他而去,当自己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吗?”

    傅兰君被他的一声声逼问击溃防线,她声嘶力竭地反问顾灵毓:“是,我舍不得他,可是我又能怎样,你我之间已经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即使留下来也只能佯装我没有他这个儿子他没有我这个母亲。我想带他走,你会把他给我吗,你会吗?”

    顾灵毓没有回答,气氛一下子变得悲伤而凝重,只听见傅兰君的啜泣声和喘气声。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顾灵毓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艰涩而痛楚,像是有一把钝锈的刀在将他凌迟,他说:“我会。”

    傅兰君惊呆了,不可思议地呆望着顾灵毓。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吗?顾灵毓竟然告诉她,他会让她带孩子走。

    顾灵毓轻轻地点一下头:“如果你愿意带他走,我就让你带他走。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傅兰君内心刚刚升起的希望又开始沉沉下坠,他果然是有条件的,她真傻,怎么会认为他肯发这样的善心。他不过是为了羞辱她看她的丑态罢了,给她一点希望,然后用一个难于登天的条件彻底打垮她……

    可是她没有想到,顾灵毓的条件竟然这样简单。

    顾灵毓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陪我三天,咱们忘记一切怨恨,就像一对平凡夫妻那样过三天,三天后,你带着雪儿走,从此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傍晚时分,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坐上小船。

    船上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一个船夫,船夫沉默地划着船,傅兰君坐在船尾看江面,灿灿的夕阳余晖给江面染上一层粼粼金光,不时有鱼儿跃起,尾巴甩一道水痕,沿江茶山上有采茶姑娘在唱歌,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歌词,只觉得那曲调动人婉转。

    顾灵毓坐在船尾钓鱼。

    傅兰君看着他,内心里疑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说她和他做三天平凡夫妻就让她带孩子走,这样划算的买卖没有推辞的理由,傅兰君答应了他。她原本以为,他会和她在山上别院里度过那三天,没想到他却带她下了山,径直去了码头,这艘船就等在那里,船夫已经百无聊赖地等了他们很久,看上去顾灵毓早就计划好了。

    这条江通达四方,顺着这个方向可以到达宁安周边的镇县和乡下,顾灵毓要带她去哪儿?

    久久没有鱼儿上钩,他索性用东西压住钓鱼竿,自己从怀里抽出个什么东西来凑到嘴边,记忆里那首熟悉的曲子在江面上盘旋飘荡起来,傅兰君惊讶地想,他什么时候从抽屉里拿走了这支竹箫?

    船慢悠悠地在江上行,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下来,人融化在夜色中成为一个轮廓,顾灵毓没有穿戎装也没有着纨绔,只是像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那样穿着布衫,清癯的身形,面部轮廓秀气好看。

    恍恍惚惚地,傅兰君像是又看见了那个临窗吹箫的少年郎。

    钓鱼竿突然一动,顾灵毓放下箫抓住钓鱼竿使劲一提,一尾鱼咬着饵在空中活蹦乱跳地摆着尾。

    他把鱼抛给船家,船家麻利地去鳞去内脏,船上有小火炉和锅碗,很快一锅新鲜的鱼汤就出炉了,香气扑鼻,没有经过精细烹调的鱼也香得很,顾灵毓盛一碗鱼汤给傅兰君:“尝尝看,你一定没有喝过这么新鲜的鱼汤吧。”

    傅兰君接过鱼汤,随口回答:“谁说的,我小时候有一次就把家里鱼缸里的金鱼捞出来给煮了汤。”

    顾灵毓“扑哧”一笑:“好喝吗?”

    傅兰君摇摇头:“不好喝,腥苦得很,我爹还把我骂了一顿……”

    她的话在此戛然而止,她想起了她爹,那个被顾灵毓害死的,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鱼汤,鱼汤多鲜美,但在她的嘴里毫无滋味。

    回不去了,傅兰君悲哀地想,隔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她和顾灵毓怎么可能做一对平凡夫妻?

    天彻底黑下来时,船终于靠岸。

    顾灵毓跳上甲板,伸手搀着傅兰君上岸,举目望去,世界一片漆黑,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显示着这一个人烟不怎么密集的山间村落。

    只有不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灯火,乡间路难走,顾灵毓和傅兰君互相搀扶着朝那点灯火走过去,那灯火看着很近,走起来却总是到不了,傅兰君忍不住抱怨,顾灵毓回答她:“山间路就是这样的,当年我跟你说真相,你还说我不解风情专会扫兴。”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拳击在心口上,傅兰君心神一振。

    原来如此,原来他还记得那年她在别院小镜宫里说的话,所以才特意找了这样一个地方,来圆当年的痴梦,最后的痴梦。

    终于到了灯火前,那是一间乡下小茅屋,门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对老夫妻坐在门前的条凳上等他们,等得太久了,那妻子有些犯困,丈夫伸出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接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看到顾灵毓来,那丈夫轻轻推一把妻子:“顾少爷来啦,快醒醒。”

    傅兰君看着他们,心里不由得生出点淡淡的嫉妒。

    他们两个引顾灵毓傅兰君进屋,男人搓着手不停地表达抱歉:“乡下地方,又小又脏又乱,比不得城里高大宽敞应有尽有,委屈少爷少奶奶了。”

    他把屋子里的东西一一指给顾灵毓傅兰君看:“这是灶台,烧饭用的,柴火堆了隔壁半个屋子,你们尽管用。灶台上罐子里有米有面,上次赶集刚打好的满罐儿的菜籽油和盐,梁上挂着腊肉。咱们乡下十天半月才一个集,买的菜存不住,我们夫妻俩在屋后开了块菜地,种的有丝瓜茄子青菜,您两位尝个新鲜。我和婆娘就借住在村西头丈人家,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去那儿找我。”

    交代完一切,男人和他老婆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顾灵毓和傅兰君两个。

    乡下地方肯定是没有电灯的,只能靠那一盏煤油灯照明,顾灵毓把灯挂在床头,傅兰君垂头坐在土炕上,昏黄的灯光给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层油画般的色彩,似乎还闻得到松节油的香。顾灵毓在她身边坐下来,声音温柔:“坐了那么久船你也累了,睡吧。”

    傅兰君和顾灵毓背靠背躺在这土炕上,黑暗里傅兰君睁着眼睛,乡村的深夜除了虫鸣没有任何声音。顾灵毓睡着了吗?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也在发呆吧。

    就像多年前在凤鸣山上那一夜。

    “吱吱”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傅兰君感受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爬过自己的脚面,她尖叫一声跳起来:“有老鼠!”

    顾灵毓翻身起来把傅兰君拉在怀里,傅兰君簌簌发抖:“老鼠!刚刚还从我脚上爬过去了!”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和老鼠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整个人吓得语无伦次,搂着顾灵毓的脖子不肯撒手,顾灵毓探身拿过床头的煤油灯,用火柴重新点亮。微弱的光里,床下一只大老鼠正在和他们眼对眼地干瞪着,这老鼠竟不怕人!

    傅兰君结结巴巴地指挥顾灵毓:“打它……打死它!”

    然而顾灵毓要下床去打老鼠她又不肯了:“万一它爬到床上来怎么办?”

    顾灵毓哭笑不得:“要不然你先出去,等我打死老鼠再进来?”

    傅兰君又气又害怕,眼泪都要迸出来了:“万一外面有更多老鼠怎么办?万一外面还有比老鼠更吓人的东西怎么办?”

    顾灵毓无奈又无辜地和她大眼瞪小眼:“那你说怎么办?”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顾灵毓背着傅兰君打老鼠,傅兰君紧紧趴在顾灵毓背上,指挥他:“那里,跑到那里去了!”

    顾灵毓背着傅兰君满屋子乱窜,老鼠的“吱吱”叫声和傅兰君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真是个热闹的夜,追着追着老鼠,顾灵毓突然“扑哧”笑了:“咱们这样,我想起个成语,叫狼狈为奸。”

    傅兰君勒紧了他的脖子,顾灵毓忙讨饶:“我错了,夫人饶命哪。”

    傅兰君趾高气扬地扯着他的头发:“你想起来个成语,我也想起来个故事。”

    她清清嗓子开始讲她的故事:“从前,有一个老龙王想要招女婿,他的要求很奇怪,不要良田千顷也不要家财万贯,只要这个女婿体重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斤。有一个大王八觉得自己正好一百斤就去揭榜,结果一称只有九十九斤。王八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一条蛇,那条蛇问王八,你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王八把招女婿的事情讲给蛇听,蛇说,这还不容易,我正好有一斤重,等我钻进你的王八壳里你再去称不就正好一百斤了?王八听了很高兴,让蛇钻进它的壳里又去了海里,一称正好一百斤,王八很高兴,可是老龙王觉得这个王八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刚才还是九十九斤呢,怎么转眼就一百斤了?他猛地一拍王八的壳子,‘刺溜’一声钻出条小蛇来,老龙王生气地问,你在它的壳里干什么?小蛇说……”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间天翻地覆,她整个人被掼到床上,顾灵毓身体灵活地一扭,两只手臂搂住她的脖子,整个人紧紧贴在她的背后,他的气息吐在她的耳根上,痒痒的,他压低了声音,沙沙地笑着说:“小蛇说,我在给王八讲故事呢。”

    第二天,天边晨光初露傅兰君就醒了,她坐在床上抱膝望着窗外,晨曦遍洒青青远山,清晨中的乡村竟如此美丽。

    她转头去看顾灵毓,他还在睡,入鬓的长眉和高挺的鼻梁,晨光中的他比这乡村景色更好看。

    顾灵毓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傅兰君,露出一个舒畅的微笑:“早啊,顾夫人。”

    现在的他们是一对平凡夫妻,没有丫鬟仆人,乡下也没有点心铺子,早饭只好自己做。

    昨天那男人走之前说了,隔壁屋半个屋子的柴火随他们用,看来要吃这一顿早饭可不容易,要去抱柴火、生火、煮饭……傅兰君拧着眉头满脸愁苦,这些活儿她可从没做过,她这辈子做过的少数几顿饭就是顾灵毓的寿面,可那是怎么个做法?顾家厨房里的灶火整天不熄的,面也是桃枝帮忙和好的,她只需要把和好的面团揉一揉切成条儿再下锅,做一碗面后面费着好几个人的人工。

    对那柴房她也有点怵,谁知道那柴房里有没有老鼠窝啊,想起昨天的大老鼠她就浑身不寒而栗。

    顾灵毓不说饿,她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扛着,直到傅兰君的肚子发出“咕噜”响声,顾灵毓“扑哧”一笑,推推她:“我也饿了,做饭去吧。”

    傅兰君满心不乐意:“为什么不是你做?”

    顾灵毓一脸惊讶:“君子远庖厨,男主外女主内,哪有男人下厨的?”

    傅兰君别过头去:“你这是耍赖,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好主外的?”

    没想到顾灵毓自有应对,他跳下床,拿起放在灶头的扁担:“好吧,那就我挑水来你煮饭,我去挑水了。”

    傅兰君气得干瞪眼,顾灵毓扬扬得意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了,今年去年前年,加起来你欠我三碗寿面,今天中午我要吃面。”

    傅兰君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再下毒?”

    顾灵毓的肩膀僵了一僵,他没有再说话,担起两只水桶走了。

    从窗户里望着顾灵毓的背影,傅兰君有些后悔,为什么一定要说那句伤人的话呢,就算心里还有恨有怨,既然答应了他放下怨恨做这三天的平凡夫妻,她就应该信守承诺。

    她套上鞋子,走到隔壁屋去抱柴火,她胆战心惊的,幸亏白天老鼠不活动,她抱起一堆柴火飞快地跑了出来。

    生火是门学问,在用掉了半盒火柴还没把火生起来后,傅兰君抹一把额头,满心的沮丧。

    “你这样不行的,只用火柴是点不燃柴火的。”身后传来顾灵毓的声音,傅兰君惊讶地回头:“你怎么那么快?”

    顾灵毓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火柴盒,轻描淡写地说:“选房子的时候特地选了离村里水井最近的。”

    这刁钻狡诈的小丘八!

    顾灵毓让她闪开到一边,他看了看灶膛,把柴火一根根塞进去拨向顶上两边,在中间留出个孔洞,又把沿路捡的小树枝子和枯叶稻草填进孔洞里,然后划一根火柴扔进去,一开始有黑烟冒出来,渐渐地黑烟越来越少,灶膛里的火也渐渐旺了起来。

    推开门和窗,黑烟散去,傅兰君有些惊讶:“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顾灵毓抹一把脸,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十分滑稽:“能不懂吗,特地学过。”

    傅兰君随口问:“前几天刚学的?”

    顾灵毓轻轻回答:“丙午年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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