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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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俞笑笑。想起那天电话里李安妮也说“他会不会有想法,跟上门女婿似的——”,她回答“总不见得住到他家咯”。那天施源不在,对着李安妮讲话便随意了些:“我跟他说过的,替他爸妈买套房,他自己说不用。他爸妈那边我也表过态了,人家不接口。”李安妮道:“人家是不好意思让你破费。”顾清俞嗯的一声,“我晓得。其实也没什么,一家人嘛。”

    “就是这样半吊子的一家人才麻烦。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

    李安妮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说到底也与房子有关。相比第二次神话般的浪漫情缘,那段婚姻着实是接地气得过了头,正如当下许多年轻男女所经历的那样,柴米油盐鸡鸡狗狗,爱情像花儿,失了水分,蔫成了标本。筋络倒是愈发凸显了,一条条清晰可见。像手术刀下的血管,阡陌分明,都有些可怖了。大学里李安妮和丁启东是人见人羡的一对,毕业后修成正果,“王子和公主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童话里宫殿是现成的,现实中他们结婚时刚好赶上房价上涨的第一波,双方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拿不定主意,错过了。新房做在老屋里,好在面积不算太小,放在过去也算不错了。80平方米不到的老三室,小夫妻住朝南大间,公婆住朝北间,还有一个朝南的小房间,住丁启东的外婆。祖孙三代同住,过去也是常见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是人与人逐渐拉开距离的一段。起跑姿势差些,后面也不是没机会,但到底是伤感情。跟菜场买小菜不同,早买晚买,买对买错,相差只是一顿饭的工夫。也没比较。李安妮骨子里其实比顾清俞更要强,丁启东也是,男强女强,放在事业上是好的,过日子就有些那个。跟别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同龄人都是假想敌。比配偶,比工作单位,还有薪水。房子属于另类。新杀出来的一项。却也最要命。跟它一比,别的都显得次要了。丁启东是理科男,不用计算器,大脑噼里啪啦一番运作,数字都在上面清楚显示着呢。除了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时间成本、机会成本那种。算下来真是伤自尊的,甚至怀疑世界。跟学校里学的不是一回事。再怎么倔强,这层是骗不了人的。李安妮怀孕后,这种焦虑便愈发摆到桌面上。三间房住三代人,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四代人无论如何是有些勉强了。那时房价已涨到第二波了,比第一波更来势汹汹,前面错过的人,这下更彷徨了。既想动,又不敢动,生怕楼市是第二个股市,高点进去,跌到爹妈家也不认识。这当口,女人的优势倒是出来了,凭直觉,还有率性,李安妮决定贷款买下单位附近的一套两房。丁启东坚决反对,搬出一堆数据,利息、通胀率,房价不能超过家庭年收入的几倍,还有东京和香港的楼市泡沫,等等。夫妻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结婚以来的各种负面情绪,在那瞬达到高潮,只差没动手了。最后以李安妮流产告终。房子自然也没有买成。不久老外婆去世,又腾出一间。很奇妙,房子的问题戛然而止,竟是以这种方式。如果不是丁启东有外遇,被李安妮抓个正着,也许这段婚姻会一直持续下去。跌跌撞撞,于绝望处生出希望,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涌生,猝不及防。这就是生活。

    顾清俞喜欢听李安妮说话。时髦女人和老阿姨的混合体,用过来人的口吻,把问题一桩桩点出来。她说施源有强大的神经,“换了别人,就算你是天仙,也不会和你结婚。”顾清俞懂意思。对于结婚男女来说,“渊源”未必都是加分项。太了解彼此的过去,尤其当“过去”与“现在”形成巨大反差,这种情形下,与其再见面,倒不如像诗里写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留些遗憾,比见光死好。“他不会觉得尴尬吗,”李安妮好奇,“你们在那种场合下重逢,等于是把他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可你们居然真的结婚了。他要么就是爱你到极点,要么就是毫无自尊心。”她似是完全不怕顾清俞生气。嫁给法国人后,她变得更加直爽,说话直击要害。顾清俞反问:“这话你怎么不放在我们结婚前说?”她叹道:“不管我怎么说,你总归要和他结婚的。既然你吃死他爱死他,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那现在怎么又说了?不怕我们离婚?”

    “中年妇女聊天,不讲几句促狭话搬弄是非,不挑拨离间,那还叫聊天吗?”

    在两个中年妇女痴头怪脑的笑声中,施源开门进来。顾清俞指指电话,做个“李安妮”的口形。施源点头,示意“你们继续”。他显得有些疲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湿着刘海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在顾清俞身边坐下。手机隔音不好,李安妮放肆的笑声从话筒传出来:“老实讲,你们一个礼拜几次——”顾清俞朝施源瞥一眼:“挂了!”按下结束键。

    “李安妮年轻时候其实挺淑女,”她对施源笑,“突然就成十三点了,想不通。”

    施源也笑笑。“没有,挺可爱的。”

    这话敷衍的痕迹太重。顾清俞只当没听出来。问他:“明天去美国?”他点头,“一早就走,美国连加拿大,十天——有什么要带的吗?”她很配合:“gnc的女性维生素、crabtree的护手霜,还有levi’s的牛仔裤。我尺寸你知道的,腰围臀围,对吧?”她给他说荤话的机会,夫妻间调笑一番,晚上再找个气氛好的西餐馆,烛光下切牛排,或许能弥补前两日的不愉快。但他只是嗯的一声,把她交代的东西记在手机里。“还有吗?”问她。她考虑了一下,“——再买瓶倩碧的黄油。谢谢。”

    其实也谈不上不愉快。连口角也不算。前天,他说打算辞职。她有些意外,问,为什么。他说,总不见得做一辈子导游。她应该是想安慰他的,或者想表现得更通达些,“你要是喜欢,做一辈子导游也没事啊。”他朝她看,“你觉得我喜欢做导游吗?”她脑子里飞快地权衡,觉得往“喜欢”上面靠应该是最安全的,“从小你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做导游其实挺符合你的个性。自由自在,可以走遍全世界。蛮好的。”他笑了一下,“真想要走遍世界,不做导游也可以。难道喜欢吃美食,就非得当厨师,喜欢穿漂亮衣服,就非得当裁缝?”

    “想要安慰别人,反过来被人冲。这也是常有的事。”刚才,李安妮电话里这么说,并替她剖析,“你的意思其实是,工资少一点没关系,不要有压力,反正老婆我有钱,对吧?而这恰恰是他最敏感的地方。无论你怎么说,说得再委婉,他都不会舒服。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麻烦。下次你就直接表态——不管你做什么,总统还是瘪三,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太假,听着更不舒服了。”顾清俞停顿一下,自嘲,“——怎么办,我老公好像挺难弄。”

    “不是触你霉头,这种情况,以后会贯穿你们全部的婚姻生活。”

    顾清俞问她:“你和你老公,会有这种问题吗?”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男人比女人强,一点问题也没有。倒过来就比较麻烦。顾清俞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少在那里装无知少女。”

    顾清俞笑起来。越洋电话一打就是几小时也罢了,大半时间都在被人挖苦,这就是自找的了。可见婚姻圆满是女人最坚实的盔甲,底气摆在那里,随时随地嘲笑别人的不足。

    美国回来后不久,施源便辞了职。在奉贤注册了一家个人工作室,主要从事英语口译,包括陪同口译和电话口译。也涉及一些外语教育。他向顾清俞解释,奉贤政策好,税率最低。事实上,顾清俞的关注点并不在奉贤还是南汇,抑或崇明,而是他竟然会开个人工作室。有些意外了。她本来以为他会换一家旅行社,规模更大些,以他的资历和外语水平,应该能获得一份薪金过得去并且不太吃力的文职。不必再颠簸辛苦。

    “很棒啊。”她表示赞同。

    “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对不起。”他向她道歉。

    “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种感觉。既给对方空间,又可以为对方加油。夫妻间就该这样。”

    她在西餐厅订了位子。烛光晚餐。回去的路上,他为她买了一捧红玫瑰。她道:“该我给你买才对啊,庆祝你高升。”“高升”这个词,让两人都笑了一下。他道:“你的支持是最重要的。谢谢你。”

    夫妻间讲话像《人民日报》社论那样四平八稳。顾清俞觉得,似乎也不是坏事。总体而言,是有教养的体现。况且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如果咋咋呼呼就不对了。她喜欢与他保持这种淡淡的相敬如宾的感觉。

    顾士宏不明白“工作室”是什么概念。“是做生意吗?”他问女儿。顾清俞回答:“差不多吧,可以开增值税,也可以退税。”这依然没有解释清楚。顾士宏一肚皮疑问,诸如“做什么生意,本钱哪里来,牢靠不牢靠,会不会亏本”那些,很想打破砂锅问个清楚。但见到女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不好开口。质疑女婿,是开明丈人的大忌。倘若是几十年的老女婿也就罢了,新女婿无疑不太方便。没有前科,半熟陌生,客客气气。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况中间还夹着顾清俞。顾士宏想来想去,只好也四平八稳地:“蛮好,自己创业了。”

    施源向顾清俞展示他的英语高级口译证书,还有俄罗斯语和韩语的资格证书。她捧场:“其实你老早可以辞职了。”他道:“我这人有惰性。”她笑:“考这么多证书还惰性?”他沉吟着,“——或者不叫惰性,是胆子比较小。”她道:“稳扎稳打。”他又停顿一下,“别把我往好里说。我自己知道的。”她逗他:“知道什么?”他道:“如果不是重新遇见你,我的人生就是一句话。”她追问:“哪句话?”

    “破罐子破摔。”

    他瞥见她的神情,继续道:“自己对自己说,看吧,看你能把日子过成什么鬼样子,看你能堕落到什么地步,看你能坏到——”说到这里停下,笑笑,“把你吓到了?”

    她摇头。“我只是觉得,”怔怔地,夹杂着一丝伤感,“你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手指很细长,皮肤也白晳,似是比她的更加秀气。“这其实是一双有福气的手。”她的口气,透着一丝怜惜。他翻转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有些汗。她朝他看,小时候的相貌,现在竟似一点点回来了。熟悉的轮廓。去掉外头那层粗粝的叠影似的东西,里面还是老样子。拨云见日的感觉。她忽然有些激动,是与重逢不同的心情。另一种失而复得。既抽象又具体,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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