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我投入的却是真情-《自得其乐 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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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为京剧的危机是不懂京剧的学生造成的。如果现在的学生都像老舍所写的赵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这些懂京剧的遛鸟的人,京剧就得救了。这跟一些戏剧理论家的意见也很相似。
然而京剧的老观众,比如这些遛鸟的人,都已经老了,他们大部分已经退休。他们跟我闲聊中最常问的一句话是:“退了没有?”那么,京剧的新观众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亚的学生。
也没准儿将来改造京剧的也是他们。
谁知道呢!
名优之死
——纪念裘盛戎
裘盛戎真是京剧界的一代才人!
再有些天就是盛戎的十周年忌辰了。他要是活着,今年也才六十六岁。
我是很少去看演员的病的。盛戎病笃的时候,我和唐在炘、熊承旭到肿瘤医院去看他。他的学生方荣翔引我们到他的床前。盛戎因为烤电,一边的脸已经焦糊了,正在昏睡。荣翔轻轻地叫醒了他,他睁开了眼。荣翔指指我,问他:“您还认识吗?”盛戎在枕上微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汪。”随即从眼角流出了一大滴眼泪。
盛戎的病原来以为是肺气肿,后来诊断为肺癌,最后转到了脑子里,终于不治了。当中一度好转,曾经出院回家,且能走动。他的病他是有些知道的,但不相信就治不好,曾对我说:“有病咱们治病,甭管它是什么!”他是很乐观的。他还想演戏,想重排《杜鹃山》,曾为此请和他合作的在炘、承旭和我到他家吃了一次饭。那天他精神还好,也有说话的兴致,只是看起来很疲倦。他是能喝一点酒的,那天倒了半杯啤酒,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菜也吃得很少,只挑了几根掐菜,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
然而他念念不忘《杜鹃山》。请我们吃饭的前一阵,他搬到东屋一个人住,床头随时放着一个《杜鹃山》剧本。
这次一见到我们,他想到和我们合作的计划实现不了了。那一大滴眼泪里有着多大的悲痛啊!
盛戎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他是喜欢体育运动的,年轻时也唱过武戏。他有时不免技痒,跃跃欲试。年轻的演员练功,他也随着翻了两个“虎跳”。到他们练“窜扑虎”时,他也走了一个“趋步”,但是最后只走了一个“空范儿”,自己摇摇头,笑了。我跟他说:“你的身体还不错。”他说:“外表还好,这里面——都娄了!”然而他到了台上,还是生龙活虎。我和他曾合作搞过一个小戏《雪花飘》(据浩然同名小说改编)。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和我们一同去挤公共汽车,去走路,去电话局搞调查,去访问了一个七十岁的看公用电话的老人。他年纪不大,正是“好岁数”,他没有想到过什么时候会死。然而,这回他知道没有希望了。
听盛戎的亲属说,盛戎在有一点精力时,不停地捉摸《杜鹃山》,看剧本,有时看到深夜。他的床头灯的灯罩曾经烤着过两次。他病得已经昏迷了,还用手在枕边乱摸。他的夫人知道他在找剧本,剧本一时不在手边,就只好用报纸卷了一个筒子放在他手里。他攥着这一筒报纸,以为是剧本,脸上平静下来了。他一直惦着《杜鹃山》的第三场。能说话的时候,剧团有人去看他,他总是问第三场改得怎么样了。后来不能说话了,见人伸出三个指头,还是问第三场。直到最后,他还是伸着三个指头死的。
盛戎死于癌症,但致癌的原因是因为心情不舒畅,因为不让他演戏。他自己说:“我是憋死的。”这个人,有戏演的时候,能捉摸戏里的事,表演,唱腔……就高高兴兴;没戏演的时候,就整天一句话不说,老是一个人闷着。一个艺术家离开了艺术,是会死的。十年动乱,折损了多少人才!有的是身体上受了摧残,更多的是死于精神上的压抑。
《裘盛戎》剧本的最后有一场《告别》。盛戎自己病将不起,录了一段音,向观众告别。他唱道:
唱戏四十年,
知音满天下。
梦里高歌气犹酣,
醒来僵卧在床榻。
树已老,春又寒,
枯枝难再发。
不恨树老难再发,
但愿新树长新芽。
挥手告别情何限,
漫山开遍杜鹃花。
但愿盛戎的艺术和他的对于艺术的忠贞、执着和挚爱能够传下去。
名优逸事
萧长华
萧先生八十多岁时身体还很好。腿脚利落,腰板不塌。他的长寿之道有三:饮食清淡,经常步行,问心无愧。
萧先生从不坐车。上哪儿去,都是地下走。早年在宫里“当差”,上颐和园去唱戏,也都是走着去,走着回来。从城里到颐和园,少说也有三十里。北京人说:走为百练之祖,是一点不错的。
萧老自奉甚薄。他到天津去演戏,自备伙食。一棵白菜,两刀切四爿,一顿吃四分之一。餐餐如此:窝头,熬白菜。他上女婿家去看女儿,问:“今儿吃什么呀?”——“芝麻酱拌面,炸点花椒油。”“芝麻酱拌面,还浇花椒油呀?!”
萧先生偶尔吃一顿好的:包饺子。他吃饺子还不蘸醋。四十个饺子,装在一个盘子里,浇一点醋,特喽特喽,就给“开”了。
萧先生不是不懂得吃。有人看见,在酒席上,清汤鱼翅上来了,他照样扁着筷子夹了一大块往嘴里送。
懂得吃而不吃,这是真的节俭。
萧先生一辈子挣的钱不少,都为别人花了。他买了几处“义地”,是专为死后没有葬身之所的穷苦的同行预备的。有唱戏的“苦哈哈”,死了老人,办不了事,到萧先生那儿,磕一个头报丧,萧先生问:“你估摸着,大概其得多少钱,才能把事办了哇?”一面就开箱子取钱。
“三反”“五反”的时候,一个演员被打成了“老虎”,在台上挨斗,斗到热火燎辣的时候,萧先生在台下喊“xx,你承认得了,这钱,我给你拿!”
赞曰:
窝头白菜,寡欲步行,
问心无愧,人间寿星。
姜妙香
姜先生真是温柔敦厚到了家了。
他的学生上他家去,他总是站起来,双手当胸捏着扇子,微微弓着身子:“您来啦!”临走时,一定送出大门。
他从不生气。有一回陪梅兰芳唱《奇双会》,他的赵宠。穿好了靴子,总觉得不大得劲。“唔,今儿是怎样搞的,怎么总觉得一脚高一脚低的?我的腿有毛病啦?”伸出脚来看看,两只靴子的厚底一只厚二寸,一只二寸二。他的跟包叫申四。他把申四叫过来:“老四哎,咱们今儿的靴子拿错了吧?”你猜申四说什么?——“你凑合着穿吧!”
姜先生从不争戏。向来梅先生演《奇双会》,都是他的赵宠。偶尔俞振飞也陪梅先生唱,赵宠就是俞的。管事的说:“姜先生,您来个保童。”——“哎,好好好。”有时叶盛兰也陪梅先生唱。“姜先生,您来个保童。”——“哎,好好好。”
姜先生有一次遇见了劫道的,就是琉璃厂西边北柳巷那儿。那是敌伪的时候。姜先生拿了“戏份儿”回家。那会儿唱戏都是当天开份儿。戏打住了,管事的就把份儿分好了。姜先生这天赶了两“包”,华乐和长安。冬天,他坐在洋车里,前面挂着棉布帘。“站住!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他也不知道里面是谁。姜先生不慌不忙地下了车,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从右边又掏出了一沓。“这是我今儿的戏份儿。这是华乐的,这是长安的。都在这儿,一个不少。您点点。”
那位不知点了没有。想来大概是没有。
在上海也遇见过那么一回。“站住,把身浪厢值钿(钱)格物事(东西)才(都)拿出来!”此公把姜先生身上搜刮一空,扬长而去。姜先生在后面喊:“回来,回来!我这还有一块表哪,您要不要?”
事后,熟人问姜先生:“您真是!他走都走了,您干吗还叫他回来?他把您什么都抄走了,您还问‘我这还有一块表哪,您要不要?’”
姜妙香答道:“他也不容易。”
姜先生有一次似乎是生气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上姜先生家去抄家,抄出一双尖头皮鞋,当场把鞋尖给他剁了。姜先生把这双剁了尖、张着大嘴的鞋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有人来的时候,就指指,摇头。
赞曰:
温柔敦厚,有何不好?
“文革”英雄,愧对此老。
贯盛吉
在京剧丑角里,贯盛吉的格调是比较高的。他的表演,自成一格,人称“贯派”。他的念白很特别,每一句话都是高起低收,好像一个孩子在被逼着去做他不情愿做的事情时的嘟囔。他是个“冷面小丑”,北京人所谓“绷着脸逗”。他并不存心逗人乐。他的“哏”是淡淡的,不是北京人所谓“胳肢人”,上海人所谓“硬滑稽”。他的笑料,在使人哄然一笑之后,还能想想,还能回味。有人问他:“你怎么这么逗呀?”他说:“我没有逗呀,我说的都是实话。”“说实话”是丑角艺术的不二法门。说实话而使人笑,才是一个真正的丑角。喜剧的灵魂,是生活,是真实。
不但在台上,在生活里,贯盛吉也是那么逗。临死了,还逗。
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岁,太可惜了。
他死于心脏病,病了很长时间。
家里人知道他的病不治了,已经为他准备了后事,买了“装裹”——即寿衣。他有一天叫家里人给他穿戴起来。都穿齐全了,说:“给我拿个镜子来。”
他照照镜子:“唔,就这德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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