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左撇子VS右撇子-《独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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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机放在旁边,却没有用。

    两年前,爷爷是因为大脑缺氧,变成了植物人。如今他的情况转好,呼吸机大部分时间都停用,而是练习他的自主呼吸能力。每天还用管子给他从食道里喂点芝麻糊牛奶之类的流食。

    无论是奶奶也好,还是护士也好,都将他照顾得非常仔细,几乎都没起褥疮。用医生的话说,除了不能醒过来,其他生命体征基本正常。

    但这是一笔巨大的医疗费用,而且全部由我们家和大伯家分担。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奶奶提着一瓶开水进来。

    “奶奶。”我站起来叫她。

    “你来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帮您提。”我接过她手里的热水瓶

    “你妈刚才都在。你娘俩还真是,要么人影都见不着,要么凑一块。”她说。

    奶奶一直和我妈合不来,因为我是女孩儿,从小也不怎么待见我,如今更是见一次烦一次。

    我说:“有个犯人在这里住院,她来看看。”

    奶奶冷哼:“我知道,就在三楼,还戴着个手铐。刚才上来的时候人家就跟看稀奇似的。听人说是那犯人的老公跟女人走了,还把儿子也送了人,那女犯知道了消息一时想不通就想在监舍里用床单上吊。”

    “哦。”原来。

    “这女人也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实在不喜欢听她喋喋不休地数落谁,便起身说:“我去三楼看看。”

    在三楼最僻静的一间单人病房门口,我看到两个警察坐在门口,其中一个我认识,就是那位王阿姨。

    “这不是桐桐吗?”王阿姨眼尖地叫我。

    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好奇地朝病房里面瞧了瞧,门缝很窄,几乎只能看到那女的膝盖以下,裤子是淡蓝色,我在电视上见过她们的囚服,全身淡蓝色肩背上有白色的条纹。她的右脚脚踝上了手铐被铐在病床的铁栏杆上,旁边站着我妈。

    “你怎么来了?”她看到我。

    “奶奶说你在这儿,我来看下。”

    她走出来,王阿姨就进去。

    “你们七点不是系里要点到吗?还不回学校。”她一面问我一面转身警惕地带上病房的门,让我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她一直这样,刻意地让我和她的工作保持距离,不让我接触那些服刑人员。

    我说:“我们系已经没点到半年了。”

    但是,这句话我估计她压根没听见,因为就在同时护士站那边的护士正高喊:“童警官!朱医生请您过来一趟。”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下楼。

    家里挺难的,我知道。

    爷爷躺在特护病房里每个月的医药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老妈的工作说起来好听,其实也就那么点工资。

    本来以前她是每个月给我四百,一天十多块钱。后来物价涨了,她多匀了一百块给我。其实那些钱我大部分都存了起来,没怎么动,除非那个月没什么家教收入,就取点出来救急。

    我回学校吃过饭再和白霖去上自习,九点出来,有点饿就去食堂的小卖部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食堂的大厅里挂着好几个电视。

    七点半以后寝室里面掐了电视信号,有些人就凑到食堂看电视。

    电视其实就只能看省台,但是大家仍然津津有味地仰头守着。这个时段,省台的卫星频道正在播每周一次的法制频道。

    我瞥了一眼电视。

    画面是在高墙下,好些女犯站在空地上整齐划一地做着“感恩的心”之类的心理保健操,然后镜头切到旁边,一位女警站在前在接受采访。

    戴着警帽,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警服,显得干练又精神。

    记者问:“童监区长,去年您被司法部评为‘全国十佳监狱人民警察’并且荣获个人二等功之后,您觉得有压力吗?”

    女警官笑笑:“压力肯定是有的,但是压力和动力并存。况且这些荣誉不属于我一个人的,而是整个监区整个监狱同事共同努力的结果。”

    白霖诧异地张着嘴,看着画面,停下来,说:“小桐,那不是你妈吗?又上电视了。”

    她说这话声音不算大,但是在过了吃饭时间的空旷食堂里响起来,又显得那么落地有声。

    话一说完,所有人的视线都唰一声集中到我身上。

    我倏地拉着白霖就走。

    是的,那女警就是我妈。

    以前她第一次上电视的时候,我和老爸老早就在电视机前守着,那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普及摄像器材,只能用录音机将声音录下来,每每过节气的时候就拿来回味。

    后来,这类的节目越来越多,多到我都再懒得询问。

    她是个好警察,真的。

    她用她的真情和那种一丝不苟的责任感,渗透到许多服刑人员的心中。她重视她们,还有她的工作,却独独没有将我放在心里。

    周五,又接到彭羽的电话,他说:“薛老师,明天科技馆有一个很大的航空模型展,我有几张票,所以特地邀请你一起去。”

    “哦。你不补课了吗?”又少了收入。

    “周日吧,行吗?”

    “好。”

    “你能给我慕老师电话吗?”

    “慕承和?找他做什么?”

    “他好像也是航模的爱好者,我想也请他去,谢谢他上次请我们吃饭。”

    我哦了一声,想想又问:“你说你想去看什么?”

    “航空模型。”

    “一个模型有啥好看的。”我觉得有时候男生的兴趣爱好真是搞不懂。

    也不知道是慕承和太闲,还是对彭羽这孩子有好感,或者是他真对那玩意儿有兴趣,他接到电话便欣然同意了。

    围着一条深咖啡色的围巾,准时出现在科技馆门口,和我们会合。

    果然是科技馆在搞活动,好像是政府组织的俄罗斯航空月系列安排之一。

    这次俄罗斯历代飞机模型只是针对青少年爱好者的,接下来还有航空飞行表演,和相应的学术交流。

    这个省立的科技馆,我中学时还挺旧,翻修后听说有趣了很多。有数码模拟的侏罗纪和白垩纪场景重现。而航空厅却一直很空荡,如今却突然摆着很多飞机模型。

    来参观的,基本上都是男孩子和其陪同家长。

    全馆的模型被分为五个大类: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直升机和其他飞机。而每一个模型前面都有飞机的型号标志。

    彭羽居然拿出个小本,又看又记。我估计他是为了回学校向同学们炫耀。

    我在那一排排逼真的模型里面完全找不着人生的乐趣。

    在我看来,飞机就两种,一种有螺旋桨的叫直升机,一种没有螺旋桨有两个大翅膀的叫飞机。或者都有两翅膀的里面,白色的是客机,灰不溜秋的是战斗机?

    对于这个心得,我可不敢随意在这种地方发表出来,免得被人唾弃。

    中途百无聊赖地瞅着上面写的:苏—27,苏—47,苏—30,我便随口问:“苏?难道是苏联的意思?”

    没想到却引来彭羽的耻笑,他指向那边的“安—22”“安—70”说:“苏是苏联,难道安字开头就是安联?”

    我皱着眉,瞪了彭羽一眼:“我以为总有意思吧。”

    “就是个型号啊,能有啥意思。”

    慕承和却笑了:“其实是有含义的。但是那个‘苏’不是苏联的意思,而指的是它的设计者是苏霍伊设计局,俄语字母缩写成Су,读出来就是‘苏’。无论是苏联也好还是现在的俄罗斯也好,飞机都是用自己设计局的缩写命名的。比如米高扬设计局的缩写МГ,念出来正好是米格,图波列夫设计局出来的所有飞机都会是‘图’字打头。”

    “有很多设计局吗?”彭羽炯炯有神地看着慕承和。

    “苏联鼎盛时期有十来个。”

    “这么多啊。”

    “每个设计局研究的方向不太一样。卡莫夫擅长直升机,米格擅长轰炸机,图波列夫擅长运输机。”

    彭羽崇拜得直点头。

    “除了开头的那个字以外,后面的阿拉伯数字也是有讲究的。战斗机这大类使用单数,其他的轰炸机、运输机那些用双数。”

    我听完慕承和的这些言论,第一感觉是头晕,第二感觉便觉得他多半也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不然能对着个半大孩子将模型描述的这么有声有色吗?

    后来我看到一架橘红色的、肥嘟嘟的直升机模型,前面标着米—26,这下我不再迷茫了。心里头知道这就肯定是那个什么米里设计所的飞机了。

    这么一想,居然突然觉得这些东西也有意思了起来,于是自己在里面继续寻找“米”字打头的飞机,果然是直升机居多。

    我心里挺乐的,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正要回头炫耀,没想到却有人走来喊了一声:“承和……”

    那是个儒雅的中年人,胸口上挂了个工作牌。

    “秦馆长。”慕承和伸手和他握手。

    我看了一眼,幸好慕承和伸的是右手,不然俩人就撞了。

    “怎么这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慕承和说:“我带两个孩子来看看。”

    然后,他俩就到一边寒暄去了。

    从科技馆出来,天阴沉得厉害,慕承和开着车送彭羽早早回家。

    往回开的时候,他问:“你去哪儿?”

    我嘿嘿一笑:“怎么?难道老师您又要请我吃饭?”

    他从后视镜里,瞅了我一眼:“那你想吃什么?”

    见他真这么耿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后脑勺,和他客气地说:“我还是回学校自己吃好了。”

    他打了转弯灯,左拐后说:“知不知道俄罗斯最顶级的一种美食?”

    “什么?”

    “里海的黑鱼子酱。”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黑鱼子酱啊,是不是还有红色的?”

    “恩,黑色是鲟鱼,红色是别的鱼。”

    “很贵?”

    “是啊,绰号叫黑黄金嘛。”

    “你吃过吗?好吃吗?”

    我的肚子开始有点饿了。

    “不好吃。”他回答我时,皱了一下眉,那个表情挺孩子气的,“但是听他们说,就着伏特加比较有味道。”

    “那你肯定就是没喝伏特加了。”说到伏特加,我就更来兴趣了,“老师啊,你觉得伏特加真的那么过瘾吗?”

    他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太适合喝烈酒,所以没试过。”

    听到他这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而且,肚子里的酒虫子和小馋虫都有些复苏了。

    我的良心决定顺从我的胃,便改口说:“你想请我吃什么?黑色的鱼子酱?”

    “那我可请不起。”他翘起唇角。

    后来慕承和带着我去了家湘菜馆,大大地吃了一顿。

    从馆子里出来的时候,发现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下下来。

    华灯初上,细碎的雪花在橘红色灯光的映衬下,清晰可见。

    我捧着手呵了团热气出来。

    慕承和去取车,原本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走到我跟前取下围巾,套在我脖子上。他说:“冷得很,别冻着。”

    霎时,我愣了下,直到他走开,才回神。

    这些年,很少有别人这么关心我。我妈只知道我在外面做家教,却没问过我难不难、累不累,甚至今年过春节都是我一个人守岁。

    学院老师里陈廷也关心我,但是感觉和慕承和不一样。

    他问我,生活有没有困难,兼职累不累。

    他不顾天寒地冻,深夜开车到警察局接我和白霖。

    他刚才对我说,冷得很,别冻着。

    我将那条驼色的围巾在脖子上又绕了一圈。脸蛋垂下去,轻轻地摩挲了下绒面,很暖和很暖和,甚至还带着他方才残余下来的体温。那个松木的香味萦绕在鼻间,若有若无。

    那辆白色的车冲我按喇叭,我傻傻一乐,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地下被雪水打湿,我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吧嗒,就摔了个狗吃屎。

    我自己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冲他憨笑。

    回到寝室里,白霖瞅着我,不禁问:“咋了?你出去看了会儿飞机模型就成傻妞了?乐什么呢?”

    她围着我转了一圈:“难不成遇到大款有人送你私人飞机?”

    “去去去。”

    熄灯前,在白霖的追问下,我终于在她们三个人的面前将慕承和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晓棠一针见血地说:“他肯定对你有那个意思。”

    白霖附和:“而且是一见钟情。”

    宋琪琪倒是比她俩冷静些:“不是吧。这事情开不得玩笑。”

    白霖说:“怎么不是了?不是的话,那么关心她做什么,慕承和在很多事情上都对她挺特别的。还有那次在办公室,他们……”吐了一点又打住。

    “他们?”敏感的赵晓棠顿时拎起耳朵,接嘴反问。

    白霖说:“他们在办公室里,脸对着脸的。”看样子是忍了又忍。

    “那是他教我发音!”我佯怒。

    赵晓棠一拍桌子说:“小桐,这事儿靠谱。身份不是问题,年龄不是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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