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武汉武汉-《旧梦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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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蒋家和景家一起踏上了回武汉的轮船。

    阔别八年,武汉已不复当年模样,从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到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整个武汉挣扎在侵略者的蹂躏之下,已是满目疮痍满城萧索。

    蒋家和景家的老宅在日据时期被日本人所占据,直到日本投降后才又被政府接管,回武汉前两家早已同政府做过交接工作,是以一回到武汉就又搬回了旧宅。

    回到武汉的当晚,景家家宴,母亲、大姐、大姐夫、小外甥、哥哥明宇和景明琛齐聚一堂,只少了父亲和二姐。母亲突然问景明琛:“你和蒋固北的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自从云南之行后,母亲再不提蒋固北的名字,乍一提到竟是为婚姻大事,景明琛慌乱得被一口汤呛到,咳了半天才回答说:“蒋先生说他家小妈刚去世,马上就办婚礼似乎不大好,说要守个一年的丧。”

    景太太点点头:“说到底也是长辈,守一年也是应该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一整场家宴,景明琛都心惊胆战的,生怕她又提到二姐,还好她没有。

    吃完饭送大姐大姐夫出门,景明琛悄悄问大姐:“你说,二姐的事儿,妈是不是察觉出什么了?”

    战争刚胜利那会儿,母亲频繁地提起二姐来,总是念叨着仗都打完了什么潜伏任务也都该执行完了,二丫头也该回来了,念叨了很多遍二姐却还是没有回来,她也就不再念叨了,仿佛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似的。

    大姐轻轻说:“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她知不知道呢,或许她不知道,或许她知道了也装不知道。

    大姐夫对景明琛说:“你和蒋先生的事情,能尽快办还是尽快办,否则仗一打起来,怕又是个遥遥无期。”

    景明琛问:“真的会打起来吗?停战协定不是都签了?”

    大姐夫摇摇头:“我有政府里的关系,仗肯定是要打的。你们早点结婚,就算真打起来也相互有个照应,蒋先生是聪明人,有能力有手腕,多个人保护景家总是好的。”

    景明琛心事重重地送走了姐姐姐夫,转身回到家里。

    经过母亲房间的时候她看到灯还亮着,从门的缝隙里往里一瞥,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

    景明琛仔细一看,眼眶一热,捂着嘴巴蹑手蹑脚地走开。

    母亲手里拿着的,是二姐小时候戴的金项圈。

    大姐夫从政府获得的消息果然不是假的,刚回到武汉第二个月,就传来消息,说国民政府对中原地区的共产党发动了大规模袭击。

    内战果然打响了。

    作为一名士兵,小三子也再次奔赴了战场。

    原以为战争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能得到平息,没想到整整一年过去战争还在持续,且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五月的一天,景明琛清早刚一下楼,就看见了楼下客厅里站着的蒋固北。

    和蒋固北一起来的还有丁太太,地上堆放着花花绿绿的礼物。见景明琛下楼来,景太太说:“蒋先生和丁太太来提亲,答不答应,小囡囡你自己说了算。”

    景明琛呆站在楼梯的最后一阶上,蒋固北朝她走过来,握着她的双手,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我等不了一年到期了,明琛,我们结婚吧。”

    曾经她说要用七年来观察一个人,如今距离他上次提亲,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他等了七年又一年又七个月,不想再继续等待下去了。

    景太太牵着景明琛的手放到蒋固北手上:“蒋先生,我家小囡囡,就交给你了。”

    蒋固北和景明琛的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虽然算是仓促结婚,但蒋固北和景太太都坚持该有的必须都要有,婚纱是到上海找最出名的洋人婚纱店量身定做,据说这位洋裁缝祖上是欧洲皇室御用的,钻戒是逛遍了上海所有的百货商场找到的最漂亮最昂贵的。

    婚礼前三天,蒋固北出发去上海,说要去给景明琛找一件礼物。

    “一件你绝对想不到,但看到后会惊叫不已的礼物。”临别前,他神神秘秘地说。

    景明琛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谁稀罕!”

    蒋固北笑着掬一把她的头发:“现在你的头发有我第一次见你时那么长了。明琛,婚礼上你不要盘发吧,也不要烫发,就梳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我亲自给你梳,再在辫子上簪一溜儿花。”

    景明琛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海棠花已经谢了。”

    蒋固北笑一笑:“没关系啊,乐山三月的海棠花,早已经在我手里了。”

    他晃了晃手里那枚景明琛送他的海棠书签,这么几年过去了,这个书签他一直都带在身上。

    直到婚礼前一天蒋固北还没有回来。

    景太太对此颇有怨言:“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啊,明天就要结婚了,人还在外地!”

    景明琛安抚她:“他去上海不是为什么生意,全是为我,您放心,上海离武汉又不算远,他肯定能按时赶回来的。”

    婚礼当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妆已经化完,婚纱也已经穿好,只剩下头发没有梳,丁太太作为媒人催促景明琛:“都什么点儿啦?婚礼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开始了,你这边头发还没梳,他那边新郎还没到,你们这对小祖宗是要急死我这个媒人!”

    景明琛回过头冲她甜甜一笑:“丁阿姨你不要着急,蒋先生说过他亲自帮我梳头,我等他回来,不着急的。”

    她坐在地板上,洁白婚纱长长的拖尾散开来,像一朵柔软的云,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她怀里那一束花上,色彩娇艳而温柔。

    丁太太只能干着急地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化妆间的门却始终没有人来推开,直到距离婚礼只剩下半小时,门突然“哐啷”一声被推开,明宇煞白着一张脸冲进来:“出事了,蒋先生在上海出了车祸,汽车当场爆炸。”

    景明琛霍地起身,花束掉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鲜花。

    上海,警察局,停尸房外。

    局长看看景明琛,颇有些不忍地说:“还是别看了吧,汽车当场爆炸,整辆车都烧得只剩下铁架子了……人也给烧成了炭,碰一碰就要碎了,已经看不清脸了。”

    明宇用征求的目光看向景明琛,景明琛摇了摇头,明宇会意,对警察说:“还是看一眼吧。”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股寒气瞬间涌了出来。

    蒋固北和阿大的尸体被放置在靠里面的床上,景明琛穿过一具具尸体向蒋固北走去,停在他的床前,果然如警察所说的那样,他整个人都已经被烧得炭化,根本辨不出五官。

    景明琛转身就走:“不是他。”

    明宇心一酸,眼泪“唰”地掉下来,他上前一步抓住妹妹的手:“明琛,你要接受事实。”

    景明琛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说:“真的不是他,我看着这具尸体一点心痛的感觉都没有。已经烧成这个样子,谁能证明这是他?或许他根本就没在那辆车上,或许他早就搭飞机赶回了武汉,或许他现在就在教堂里,等着我回去给我梳辫子呢……”

    一个小警察拿着一个盒子跑进来递给局长,局长同他耳语了两句,走上前来:“景小姐,这是在现场发现的东西,我们想,或许是蒋先生的遗物。”

    景明琛接过那个盒子,颤抖着打开来。

    看到那里面东西的瞬间,盒子“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滚出很远,里面的东西也跌了出来。

    是玉镯子的一堆碎片。

    尽管已经碎成这样,但她仍旧可以辨认出是那个玉镯,是那个蒋固北的母亲留给他送给未来媳妇的玉镯,是那个她在上海从他手中买下的玉镯,是那个他曾在义卖中买下又送还给她的玉镯,是那个差点被她抵押给医院又被他收回的玉镯,是那个他再次以生日礼物的名义送给她却在云南被劫匪抢走的玉镯。

    就在几天前,他神秘兮兮地说要来上海为她寻一件礼物。

    原来就是这个玉镯啊,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工夫,才辗转打听到这个玉镯的下落。

    可是我要玉镯干什么,景明琛握着碎片麻木地想,我只是想要你在我身边而已啊。

    蒋固北,我已经把我的一生都许给了你,如今你要我把一生向何处去安放,向谁去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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