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南云南-《旧梦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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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明琛惊奇道:“你会讲汉语?”

    大嫂一笑:“常和汉人买卖东西,会一点。”

    大嫂又问景明琛是怎么遇到的洪水,有没有同伴,听说她只有一个人,便感叹道:“这条路真是不太平,老有人出事,前段时间我兄弟还捡到个男人,说是在惠通桥那边遇到飞机轰炸……”

    景明琛喉咙里一阵血腥气,心脏简直要蹦出来,她按住胸口,艰难地问:“你兄弟人在哪儿?那个他捡来的人还在吗?我来云南就是为了找他!”

    在阿哒家住到第十三天,多亏他的神奇草药,蒋固北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今天是圩日,阿哒一家都去赶圩了。蒋固北吃过午饭,也睡不着觉,便搬了藤椅出来,在门前晒太阳。

    春日阳光暖,他躺在藤椅上很快就陷入了梦中。梦境杂乱,有那天惠通桥被炸的情景,有姐姐、有景明琛……突然之间,不知道怎的,他像是一脚从云端踩空,惊得睁开了眼睛。

    午后的高温让空气都变得炎热,他眯着眼睛望着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正朝他跑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带笑却又含泪的面孔。

    景明琛站在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来。她的手心摊开来,上面放着一枚小小的、贴着海棠花的木片书签。

    “乐山三月的海棠花,我给你带来了。”

    蒋固北和景明琛牵着双手对坐着傻笑,蒋固北在这户白族人的家里住了半个月,自然穿着一身白族的花衣裳,景明琛被洪水席卷为这里的人所救,人家也给她换上了一身白族的花衣裳。两个假白族人看对方都觉得好新鲜,都觉得像个梦。

    许久,蒋固北伸出手把景明琛的碎发拢到耳后:“我不是做梦吧,你怎么来了?”

    他一问,景明琛万般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更咽着拿拳头捶他:“你还问,你没死为什么不向家里报平安?”

    蒋固北攥住她的手腕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抚她:“我不是有意要吓你们……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他把实情向景明琛缓缓道来,在惠通桥上遇袭是真,受伤也是真,但死讯却是他和阿大合演的一出好戏。

    “这半年来,公司的生意接二连三地出差错,虽然最后都被我挽回,但我疑心是有内贼。我想左右不过是小妈和舅舅在幕后指使。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正好这次在惠通桥上出事,我便想,假如他们以为我死了,定然原形毕露,所以便吩咐阿大自己回去,谎称我死了,看他们能做出什么好事。”

    景明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现在可以回去收网了吗?”

    蒋固北摇摇头:“不行,我来云南,表面上说是为处理生意上的麻烦,实际上还有别的事情。你是不是已经好久没见过阡陌了?”

    景明琛一想,确实如此,春节过后回到乐山,她便再没见过蒋阡陌。

    蒋固北冷笑:“你道他去了哪儿?他来了云南,来滇缅公路上做司机跑运输,亏他还敢留书给我,说什么国难当头不愿蜷缩在象牙塔中苟活,要来边境做司机,为大中华输血。我这次来,其实主要就是找他,没想到遇到轰炸,把正事一直耽搁至今。”

    景明琛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好,我陪你一起找他。”

    晚上阿哒一家赶圩回来了,带回了一些菜和肉,见有客人来,便热情地要给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景明琛去厨房帮忙,阿哒的老婆和她说话:“你就是蒋先生的老婆啊?你长得可真好看,一点也不像生过孩子的人。”

    景明琛蒙了,生孩子?生什么孩子?

    阿哒老婆惊奇地看着她:“怎么?蒋先生自己说的呀,我男人问他怎么跑惠通桥这么拼命。他说没办法,家里有老婆有孩子,孩子一屋子,不拼命养不活家。”

    他说的孩子,大约是保育院那一群孩子吧,那老婆……景明琛扭头看一眼外屋,蒋固北正和阿哒聊天,不知道聊到了什么,他拍着阿哒的肩爽朗大笑,英俊眉目在昏黄油灯下,生动极了。

    他们又在阿哒家叨扰了两天便告辞离开,出发继续沿滇缅公路走,希望能在公路上遇到蒋阡陌。

    出发那天是个大晴天,雨后初晴,沿途被雨水洗刷过的草木都显得翠绿可爱,云南四月繁花盛开,在荒郊野外,大片野花一望无际,连绵直到天边,花香馥郁,沁人心脾。有蒋固北在,景明琛觉得十分安心,好像无论洪水还是猛兽,蒋固北都能抵挡得住似的。

    她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走在蒋固北前面,逗弄着路过的蝴蝶,轻声哼唱着刚学到的白族民歌。蒋固北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双手插在裤兜里微笑地看着她的背影。

    景明琛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也真奇怪,来的时候觉得这一路都是穷山恶水,现在倒觉得真是山清水秀。”

    陌上花开正盛,让她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她问蒋固北:“你有没有听过吴越王钱镠和吴越王妃的故事?”

    吴越王妃吴氏出身农家,成为王妃后仍不忘故土,每年春天都要回娘家侍奉双亲。钱镠与妻子鹣鲽情深,日久不见甚是思念,有一日,钱镠见凤凰山下西湖堤旁已是万紫千红一片春,不由得提笔写了一封家书给王妃,家书中只有一句话,却因其情浓意真而流传至今。

    蒋固北望着景明琛,隔着短短一段小路,他微笑着冲她张开双臂:“明琛,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行了半天路,景明琛的发辫又散了,蒋固北拉她在草地上坐下,给她重新结辫子:“你头发又长长了不少。”

    她头发长得快,到现在已经快及肩胛。路边有小黄花,蒋固北采一捧小黄花给她簪到辫子上,从鬓角直簪到发梢,他有些可惜地说:“你那年也真是任性,留了那么久的头发,说剪就剪了。”

    景明琛突然想起顾南荞的话,她扭过头来望着蒋固北,仔细盯了他半天:“南荞说你送给我那个镯子,本就是你家的东西。那镯子是我十多年前在上海亲戚家借住时,在银楼里买来的寄卖品,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缺钱给姐姐做手术的卖主?”

    蒋固北笑了,带着叹息:“原本想亲自告诉你的,没想到被南荞抢了先。”

    他承认了,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当年钱益如失踪,南荞又身染恶疾需要做手术,他为了凑手术费,只好寄卖母亲遗物。幸亏遇到景明琛,南荞才捡回一命,巧的是,那次给南荞做手术的恰恰是理查德医生,也因此成全了南荞和理查德的一段姻缘。

    世间事如此奇妙,令人不由得心生感叹。

    景明琛感到有些抱歉:“只可惜镯子在来龙陵的路上被人抢了,弄丢了你母亲唯一的遗物,你不会怪我吧?”

    蒋固北笑道:“我既有了人,还要镯子干什么?”

    他站起身来,伸手把景明琛拉起来:“咱们得快点赶路,去寻个客栈野店,否则就要露宿荒野了。”

    天快黑透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前方有一线光,走近了看,是一间路边野店,小店兼开旅馆饭铺,打着酒幌,颇有古风。蒋固北要了一间房,对景明琛解释:“出门在外最好还是不要分开两头,相互也有个照应。”

    荒郊野店条件艰苦,莫说洗浴,连电灯也没有,只好点油灯照明。景明琛坐在床上,蒋固北抱了一床被子坐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一高一低地在油灯的如豆微光里傻坐着。半天,蒋固北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他被子一抖就地躺下,背对着景明琛。景明琛便也躺了下来,也背对着他。

    人虽躺下来了,意识却清醒,景明琛睡不着,双手揪着被子边在心里默默数羊催眠。她数羊和人家不一样,人家数的是一只羊两只羊,她数的是保育院孩子们的名单:梁从文、沈娣娣、周嘉华、张固、李小红……

    数着数着,眼皮还真变得沉重起来,就在她要彻底沉入梦乡时,隔壁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一下子驱散了她的睡意。

    她竖起耳朵,一边轻轻叫蒋固北的名字:“你听,隔壁有声音,我们住的不会是家黑店吧?”

    蒋固北也没睡着,听到她说忙起身,长腿一抬上了床,跪坐到墙边凑近了听隔壁的声音。景明琛也把耳朵贴在墙上,边听边睁大眼睛看着蒋固北。

    蒋固北看着景明琛,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

    突然间,他伸出双手,捂住了景明琛的耳朵:“别听了!”

    他把景明琛拽下床,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这家野店不是家正经旅店,还做皮肉生意!”

    景明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终于反应过来隔壁是什么声音了。

    于是大半夜,两个人背起行李落荒而逃。

    逃出野店,外面天还没亮,灰蓝天空中闪烁着几颗星子,半夜里还颇有些寒意,景明琛抱着双臂埋怨蒋固北:“都怪你,怎么一开始没看出来这是个……”

    她脸皮薄,说不出那两个字,只是眼含嗔意气呼呼地看着蒋固北,蒋固北憋住笑:“滇缅路上人来人往,多是些单身汉,客店兼做这种营生也不奇怪。我看倒未必是黑店,还不是你,一口咬定这是家黑店,非要逃出来。这下可好,离天亮还早,咱们只能幕天席地把星星当被盖了。”

    景明琛往地上一坐:“睡草地就睡草地,有什么大不了!”

    好吧,那便睡草地吧。

    然而说起来轻巧,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景明琛才发觉,这草地不是人人都能睡的。

    云南地处亚热带,气候湿热草木繁盛,最易滋生蚊虫和细菌,一夜草地睡下来,身上的皮肤不知道被多少野蚊子亲吻过,裸露在外的一双玉臂上尽是红点。不仅如此,她还觉得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她打着喷嚏低垂着眉毛,愁眉苦脸地向蒋固北诉苦:“我不会是得了疟疾吧?”

    蒋固北把她抱起来让她站在地上:“哪有那么容易得疟疾,肯定是着了凉,过会儿找户人家借碗姜水喝就好了。”

    景明琛撒娇耍赖:“我不,我浑身没力气,你背我。”

    好吧,背便背,蒋固北蹲下来,景明琛眉开眼笑地跳上他的背,搂住他的脖子。

    天色将明的野外,远处天地相接处还残留着淡淡的云烟,蒋固北背着景明琛往前走,人从草丛过,露水沾湿衣。景明琛趴在蒋固北背上举目远望,清晨的云南旷野,处处都令人心旷神怡,有着诗词中所描述的古朴和从容。

    如果没有战火,那该有多么好啊。

    前方传来嘈杂声,景明琛从蒋固北背上跳下来:“前面有一大群人围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过去看看吧!”

    原来这段路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大雨过后,道路泥泞,车辆过往最容易出事。今天便是这样,一辆车路过时陷在了泥坑里,车也熄了火,驾车的司机是个少年,一看就经验不足。他在这儿已经折腾了半天,车却始终一动不动。

    路过的老司机嘲笑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看你小小年纪,头一次摸车吧?”

    少年司机被激怒:“有本事你来开,你要开得起来我就白送你一包老刀牌!”

    老司机跳下车来朝他走过去:“老刀牌倒不用,我喝酒不抽烟,到了前面铺子请我喝杯酒就是了。”

    然而他折腾了半天,引擎却还是毫无动静。

    这辆倔强的熄火车激发了过路司机们的斗志,在起哄之下,彩头从一包老刀牌香烟变成了谁修得了这车少年司机就喊他爸爸,然而一个又一个老司机最终都败下阵来。

    有人无奈地说:“要不然还是等养路工来吧。”

    突然间,人群里传来一个响亮清朗的声音:“让我来试试。”

    蒋固北拨开围观人群走进去,跳到驾驶室里,弯腰查看情况,又跳下车,打开引擎盖子鼓捣了半天,等他再跳进驾驶室的时候,引擎终于发出了声音,片刻之后那辆车终于驶出了泥坑。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有人开始起哄:“叫爸爸!叫爸爸!”

    蒋固北抱着双臂站着,嘴角带着笑,眯眼俯视着那少年司机。

    在起哄声里,少年司机膝盖往下一滑跪在地上,乖巧地喊道:“大哥。”

    坐在酒铺里,蒋固北面色冷峻:“你胆子大了啊,留下一封信就敢跑到这里来做司机。”

    蒋阡陌小声咕哝:“我没错,云南需要司机,中国需要司机,我不想再留在学校里浪费青春,不想再做一个无用的人。”

    蒋固北泼掉一杯残茶:“你还记得你们校长抚五先生在总理纪念周上说过的话吗?”

    蒋阡陌抠着桌子上的漆皮不肯开口,蒋固北暴喝道:“背!”

    蒋阡陌也执拗起来:“我就不记得了!”

    蒋固北冷笑:“好,你不记得我背给你听。‘我们要维护我们国家之生存,必定要近代化我们的国家,要近代化我们的国家,必须要有专门的学识。这些专门学识,除了大学以外,是无处可以获得的。大学教育不是替国家装门面,也不是为诸位同学谋地位,是为维护和延续民族生存之急切的需要之供给。’”

    他的声音起初高亢激昂,愈到后面却变得愈温柔:“这段话连我都记得,你如何会不记得?我早察觉到你困惑彷徨,所以去年你生日时在送你的记事本扉页写下这段话,谁知道你竟然还是执迷不悟。国家需要司机,但国家也需要学生,你怎么可以妄自菲薄?日本弹丸小国,明治维新之前甚至不如昨日之大清,数十年间迅速崛起又是因为什么?你是堂堂武大学生,难道这些道理还要我一个格致中学毕业的中学生教你吗?”

    蒋阡陌终于垂下头来:“对不起,大哥,是我错了。”

    见气氛有所缓和,景明琛忙打圆场:“知道错了就好,蒋先生你也不要生气了。”

    蒋阡陌“扑哧”笑了,他斜着眼看景明琛,戏谑地说:“三哥,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大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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