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宁安府 1909,宣统元年,己酉-《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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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魁夫人来的那天正好是节前一天,傅兰君作为校长带领学生们在学校恭迎大驾,从早晨等到下午,这位花魁夫人才姗姗来迟。

    巡抚夫人出巡,排场大得很,带了十几二十个巡抚衙门的听差和巡警,皆穿着制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份似的。傅兰君站在门口迎接她,老远望见她的汽车出现在街口,不到半里的路程,这汽车却开了足有一刻钟才到校门口,让沿路围观的人过足了眼瘾。

    傅兰君心里觉得好笑,出于礼貌,脸上却毫无表情。车终于开到了眼前,一个巡警小跑几步过来拉开车门,一只脚踏出来,却是穿着最新款的女式皮鞋,傅兰君愣怔住:这花魁夫人怎么是天足?

    另一只脚踏出来,然后是半边身子,然后是脸,傅兰君看清楚了这双女式皮鞋的主人,她的头“嗡”的一响。

    是程璧君,竟然是程璧君!

    程璧君,当然不是花魁夫人。

    她是陪花魁夫人来视察的,用时髦的说法来讲,她是花魁夫人的女秘书。

    她不是在日本吗?什么时候回了国,还成了这位巡抚夫人的女秘书?

    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整个下午傅兰君都恍恍惚惚的,领着叶夫人参观学校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被问一句话半天才回答,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程璧君于是不请自来地接过了解说的活儿,本来嘛,她也曾经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傅兰君看着程璧君,上次见她还是前年秋天,那时候,自己和顾灵毓还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刚刚察觉到肚子里有一个新生命存在。那时的程璧君恐怕是以情场输家的身份黯然离开远赴异国的吧,如今她回来了,二十二三岁留过洋的女孩子,意气风发,傅兰君再低头看看自己,毫无血色的双手,伶仃消瘦的身形,浑如一枝萎谢的花。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顾灵毓知道她回来了吗?玲珑心如程璧君,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和顾灵毓的事情了吧,或许她就是听说了他们的事情才特地跑回国来的,她从不掩饰对顾灵毓的爱和企图,寡廉鲜耻地狂热着。

    叶夫人对女学的视察和嘉奖不过是图个新鲜,她的新鲜感没有维持几个小时,很快学校参观完了她也累了,于是打道回府。

    程璧君却没有走,她留了下来,说是有话要和傅兰君说。

    傅兰君答应了。

    两个人在松果径上散着步,程璧君率先打破沉默:“我这次回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

    她单刀直入,真是坦率到可爱,傅兰君笑了:“我知道,祝你成功。”

    程璧君讶异了一下:“我以为你会……”

    傅兰君打断她的话:“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跟他提出了和离。若不是他执意不肯,现在我跟他早就是陌生人了。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自然是不胜感激。”

    程璧君惊讶地看着她:“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为什么会和他闹到这一步?”

    傅兰君的心里涌起层层叠叠的痛苦酸楚,最终,她只是垂下眼睛淡淡地说:“没有爱情的婚姻,闹到这一步,不足为奇吧。”

    程璧君没有说话,她只是怪异地沉默着。傅兰君抬起头来,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她看到了顾灵毓。顾灵毓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他一身戎装,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转身走了,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枯叶碎裂的响声。

    程璧君又回到了女学继续担任教职,教的还是日语,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

    有时傅兰君一转头看到她,恍然间觉得好像日子还停留在两年前,好像下一秒钟办公室的门就会被推开,顾灵毓会拎着她最爱的糕点走进来,接她一起回家。

    而现实是,她只能在每天下学后,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独自一个人回家。

    深秋的一天,傅兰君在办公室里批改着学生的作业,桃枝突然来找她:“小姐快回家吧,家里出了大事了!”

    傅兰君跟着桃枝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几个兵丁腰上挎着刀走来走去,管家连跑带爬地扑过来,满脸脏兮兮的血混着泪:“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让人给带走了,说他私通乱党,现在已经给下了大狱了!”

    傅兰君愣在原地,耳畔“轰隆”炸响。

    傅荣的担心终于还是成真了,宣统朝以来那只无形的手终于捏住了他的小辫子了!

    傅兰君快步走进客厅,姨娘正趴在八仙桌上痛哭。她跟了傅荣十几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整个人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落泪。傅兰君安抚了她半天,管家在一旁汇报今天的情况。

    抓傅荣的人毫无疑问是巡抚衙门派来的,凶神恶煞的一群人,一来就绑了傅荣,说他私通乱党犯下谋逆大罪,奉摄政王旨意和巡抚大人命令抓捕他带往巡抚衙门受审,同时抄没傅家家产。傅兰君举目四望,家里的一切贵重物品都已贴上封条,管家抹着眼泪哭诉:“我千求万求,人家才答应让我和姨太太在这儿等你回来。”

    既然傅兰君已经回来,他们一家人就要被赶出这深宅大院了。傅兰君搀着姨娘走出大门,她回头望了一望,这高高的宅子雕梁画栋,是庇护了她二十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她长成了一个几乎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人生悲喜的人,她爹曾经说,想要为她一辈子遮风挡雨,但到头来她还是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中。

    如今雕梁画栋已经坍圮,参天大树也轰然倒塌,风刀霜剑,也只好咬牙自己扛起。

    傅兰君转过身来,搀着姨娘,决绝地离开。

    在长街的尽头她遇见了顾灵毓,顾灵毓站在街尽头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傅兰君眼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垂下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攥住手腕,被迫停下了脚步。

    他干涩地开口:“你要到哪儿去?”

    是啊,到哪儿去?如今家已被抄,身为罪臣之女,人人避她不及,她要去何处安身?

    傅兰君别过头去不看他的脸,她的回答同样干涩冷硬:“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去处。”

    她的打算是去住客栈,客栈开门迎客,才不会管什么罪臣不罪臣的,只要有钱。傅家虽然被抄,一切财产籍没充公,但傅兰君还有些私房钱,再不济,把身上的首饰卖掉,总也能顶个一年半载的开销。

    顾灵毓不松手:“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回家吗?”

    傅兰君轻轻一笑,低低地问:“你不怕被连累吗?”

    顾灵毓浑身一震,半天没有说话。趁他发愣的当口,傅兰君扬手挣脱开他的钳制,她退后一步,扶着姨娘远离开顾灵毓:“我说和离的话依然作数,如果你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解除夫妻关系,或者你直接写休书,都随你。我就住在前面的东来客栈,等你的放妻书,或者休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她的脚步轻飘飘的,脊背却挺直僵硬。

    走进东来客栈,用身上剩下的钱开了两间房,傅兰君和姨娘、桃枝住一间,管家住一间。傅兰君和管家商量了半天关于傅荣的事情,约定好明天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傅荣。回到自己房里,桃枝正手足无措。

    姨娘病了,连惊带吓又着了凉,整个人烧得滚烫像一截灶膛里刚抽出来的柴火,傅兰君忙让桃枝去找店小二帮忙请大夫,忙活了半天姨娘才吃了药睡过去。

    桃枝心疼地看着她:“这样的鬼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傅兰君侧脸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败,头发蓬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她轻轻对桃枝说:“桃枝,老爷犯的是谋逆大罪,无论真假,哪怕最后能翻案也是个告老还乡。老爷很早前就跟我担心地说过摄政王上台后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次来势汹汹,恐怕由不得咱们。过去那样的好日子恐怕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若是肯吃苦就还跟着我,但凡我有一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你,但你若不想吃这个苦,咱们的主仆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就去找个好人家,安安生生地过你的后半辈子吧。”

    桃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说哪儿的话,我八岁被卖进傅家,这些年跟着老爷小姐从南到北,傅家就是我家,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傅兰君心里暖烘烘的,她把桃枝扶起来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同舟共济,把眼下这个难关闯过去。”

    桃枝用力地点点头“嗯”一声,半天,她犹豫地问傅兰君:“小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跟姑爷过不去,老爷的事恐怕也只有姑爷才能帮点忙了。”

    傅兰君扭过头去,声音很凄凉:“他帮不了的。老爷这次的事来得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直接由摄政王那边下令抄家,可见他们预谋已久,铁了心要置老爷于死地。如今大清谁最大?不是龙椅上那位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皇帝,而是小皇帝的爹,当今的摄政王。当权者要你的命,就好比阎王要你死,何来讨价还价的余地。顾灵毓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新军管带,不,现在连管带都不是了,只是个小小的队官,他能怎样?能自保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桃枝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怕姑爷受连累,那你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傅兰君淡淡回答:“好话无用,说了徒增伤心,睡吧,明天还要去省城。”

    第二天天还没亮傅兰君就和管家去了省城巡抚衙门大牢,留下桃枝在客栈里照顾姨娘。

    站在巡抚衙门大牢外,傅兰君百感交集。好熟悉啊,好熟悉的地方,这一年多以来她频繁光顾这里,这里曾经关押过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了她的父亲。

    管家与狱卒苦苦交涉,又是说软话又是拿银子,狱卒却始终一张冷硬面孔。最终,管家垂着头沮丧地走回来:“不行,他们说老爷罪大恶极,上头下了死命令,三堂会审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他又安慰傅兰君:“小姐放心,这里的牢头过去是知府衙门大牢的,我刚才给他塞了点银子,他答应会好好照顾老爷的。”

    傅兰君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刚走到大街上突然被一个人撞个正着。见撞了人,那撞人的人竟然也不惊慌,拍手大叫大笑起来,傅兰君仔细一看,大惊失色,那人竟然是焦姣!

    她上次见焦姣还是去年冬天,传言大赦的时候焦姣疯了,她派了人去,想要把焦姣接回家照顾,谁知道焦姣从此就在宁安消失了,原来她跑到了这里。傅兰君上前一步去捉她的手:“阿姣姐……”

    焦姣愣住了,她歪头看着傅兰君,脸上脏兮兮的,神情痴傻。终究还是疯了,傅兰君心里难过,她努力挤出个笑脸:“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傅兰君啊。”

    听到“傅兰君”三个字,焦姣像是恢复了神志,她站直了身体看着傅兰君,努力辨认着她,一双眼睛似乎也变得清明起来,她重复了几遍“傅兰君”这个名字,每重复一遍眼神都更清楚些,她问傅兰君:“你来这里干什么?”

    傅兰君如实回答:“我爹在里面。”

    焦姣愣住了,半天,她拍手大笑起来:“轮到你爹了,轮到你爹了!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你爹了!”

    她拍着手大笑着跑远,傅兰君站在原地,艳阳高照她却遍体生寒。她想起了很久前,有一次焦姣求顾灵毓救齐云山被拒绝后对自己说的话,那时她说:“你以为齐云山会是最后一个吗?”

    以齐云山和顾灵毓的关系,齐云山出了事他尚且袖手旁观,来日别人出事,他会施以援手吗?

    傅兰君忍不住抱住了双臂,起风了,她浑身都在战栗。

    她之前对桃枝说,她不找顾灵毓帮忙,是怕连累他。这话固然不假,但她其实更怕他会拒绝她。他会拒绝吗?谁知道?但是他一旦开口拒绝她,那对她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使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无能为力,但她承受不起他的拒绝。

    傅荣的谋逆大案很受上头的重视,很快,朝廷派来了钦差大臣,会同三司审理傅荣谋逆案。

    一如傅兰君所料,叶际洲铁了心地要置傅荣于死地,各项“罪证”搜罗得十分齐全,里面甚至有傅荣与革命党的往来书信,对于这些,傅荣都没有辩驳,而更令傅兰君震惊的是,这次审理还牵出了一件陈年旧案。

    这件陈年旧案是关于齐云山的。

    齐云山在秋决前叶际洲回京侍奉老母的那段日子里突然暴毙于狱中,当时已经下了论断结了案。现在却被翻出,因为有当时的狱卒跳出来指证,说齐云山并非是正常死亡,他是被毒死的,而下毒案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傅荣!

    于是案子被推及到当年傅荣为何要狗急跳墙毒杀死刑犯,最终上头得出结论:齐云山确实是受傅荣指使行刺叶际洲的,事败后傅荣怕夜长梦多这才杀人灭口。

    这件案子给傅荣头上那顶乱党的帽子再度加了码。三司会审结束,傅荣谋大逆罪板上钉钉,抄没家产,死罪难免。

    走出巡抚衙门,外面艳阳高照,炽烈如烤,傅兰君身子晃了一晃,向前栽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她恍如隔世。

    头顶上的红帐子,身边的顾灵毓,一切都如同许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顾家时那样。那时她还是个满心里装的全是南嘉木的姑娘,怒气冲冲地去找负心汉算账却哭着回来,被黄包车甩在顾家大门口昏死过去,被那时还不是她丈夫的顾灵毓捡回家。如今她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之女,在得到了父亲要被砍头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地昏倒在巡抚衙门前,又被顾灵毓捡回了家。

    顾灵毓坐在床边看着她,一身长衫的他眉眼温柔,斯文儒雅,傅兰君多希望之前种种只是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人事不知的知府千金,爬起来和眼前这人吵两句嘴,跑回知府衙门去,爹还住在那里,喝着茶摇着蒲扇和管家下着棋,一派悠然自得,枝头上喜鹊闹杏花,生机勃勃。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灵毓一只手按住她:“你很虚弱,多躺一会儿吧。”

    傅兰君挣脱开他,自顾自下床:“多谢,我要回去照顾姨娘。”

    她双脚刚沾地,顾灵毓不由分说地打横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一手扯开棉被盖在她身上死死捂住被角:“姨娘我已经派人接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桃枝搀着姨娘走了进来。

    姨娘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坐下来,顾灵毓站在一旁说:“大夫给姨娘看过了,她的病需要静养,东来客栈那个地方人多嘈杂,不适宜养病,我就自作主张把她接来了。”

    傅兰君仔细看着姨娘,不过一个月时间,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原本精心保养的脸上褪去了往日所有的脂粉艳光,整个人憔悴得像老了十岁,神情也恍恍惚惚的,哪里还像是过去那个风情万种的俏姨娘?傅兰君觉得心酸,她别扭而生硬地向顾灵毓道谢:“等姨娘病好了我们就走,叨扰了。”

    顾灵毓点点头走出去带上门,姨娘抚摸着傅兰君的鬓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姨娘低下头又开始落泪:“你爹总说,只盼望着你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富富贵贵,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要你受这种苦。”

    傅兰君听得鼻子发酸,她嘴上哄姨娘:“别说这些了。”

    姨娘握着她的手:“你听姨娘一句话,和姑爷和解了吧。如今老爷是救不回了,家也被抄了,你一个弱女子,这时候如果离了夫家要怎么活呢。难为姑爷不嫌弃咱们家刚遭此大难,不如趁机复合,你下半辈子有靠,姨娘就算现在死了,也能闭上眼了,也不愧对你喊了十几年的这声姨娘。”

    傅兰君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她望着窗外,窗外开始下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就快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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